《回国驯火记》
   

Taming the Chinese Fire

   

(十)老友来访、不亦乐乎(中)

   

2005年5月8日第一稿,2009年3月16日修改

   

作者:(美国)安普若

   
   

星期六下午,包博开车接了李伦晶,从工体北路一路从东向西过来,过了三里屯、工体北门、保利大厦、港澳中心,到了朝阳门内北小街左转,然后再右转向西,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胡同。这里就是东四九条。向前开了没多远,包博把车停在了路南一个小四合院的门楼前。这家院门上除了一个“东四九条66号”的门牌以外没有任何标志。门楼的左手边停了一辆破旧的老红旗轿车,车前还插着国旗。门前站着几个保安,保安一看包博这辆挂着武警牌照的锃光瓦亮的美国凯迪拉克,马上殷勤地跑过来帮包博在门口就近找了一个停车的位置。

包博和李伦晶上台阶,跨门框,进了这个小四合院。四合院很小,和西单的“北京中国会”的院子一比就知道什么叫“袖珍”了。这里以前是一个旗人的私宅,当然赶不上“贝勒府”的气派了。这院子虽小,但结构齐全:大门、影壁、倒座、正房、厢房、檐廊一样不少,是一个小而全的北京经典四合院。整个庭院现在被重新装修一新,雕梁画栋十分精致,浓艳华贵而又带几分夸张。院子四周檐廊下的朱红色的柱子和窗门都漆得油光锃亮,在幽暗中红光四射,有点暴发户娶媳妇、小户人家充大头的感觉。

   

 

     
   

这个院子是几年前被一个叫Laurence Brahm的美国人花了30多万美元买下来的,多便宜啊!Laurence Brahm的中文名字叫“龙安志”。当年“龙安志同志二十多岁,为了帮助中国的革命事业,受自己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先到南开上学,后来北京工作……”

龙安志“生不逢时”,他到中国的时候已经是1981年了,中国已经不再是毛泽东时代“红星照耀下的中国”了,而是邓小平“黑猫白猫”满街跑的中国了。龙安志立志成为一名毛主席的红卫兵的革命理想是没有机会实现了。尽管有点失望,但是中国这片充满机会、活力和诱惑的“沸腾的热土”还是吸引了他。他在中国一呆就是20多年。当过律师,干过咨询,摇过经济学家的羽毛扇……,反正是不管“黑猫白猫”挣到钱就是好猫。这“洋哥们”还娶了一个中国老婆,而且号称是某某将军的女儿。

20年的时间使龙安志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China Hand(中国通)。于是他开始写书,写过20多本关于中国的书,什么《中国的世纪》、《红色首都》、《中南海》了,还有最近新出版的写朱镕基的传记《Zhu Rongji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Modern China(朱镕基与现代中国的变革)》,差点就著作等身了。尽管这20多本大唱赞歌的书加起来也比不上Edgar Snow(爱德加·斯诺)一本有名,但这并不影响龙安志成为北京洋人圈子乃在世界汉学界的知名人物。“一个外国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毛主席老早就表扬过象龙安志这样的Western Expatriate(西方去国者,在中国工作的西方人)了。

带位的小姐身穿灰军装,头戴八角帽。尽管是“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但怎么看怎么是一身市井味十足!革命军人“飒爽英姿五尺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气概的没有。“红色娘子军”战士脚上拖着一双中国特有的那种塑料底偏带黑布鞋,“蹋啦、蹋啦”地领着包博他们绕过影壁进了院子,边走边问:“请问同志,您有订位吗?”

包博挺着肚子、背着手、扬着头,倒是有点大首长的气派,故意拿着官气十足的腔调说:“是有订位地。不过呢,我们还有几位老同志没有到齐。我们就先在酒吧坐一下休息休息了。小同志,你先忙去吧!”最后还拖着长音说了一个“啊——!”于是戴着“两块五”的“女战士”把包博和李伦晶带到了西厢房的酒吧,走了。

这个酒吧看上去象国家机关的旧仓库。50年代的破沙发、旧茶几在散发着一股旧家具特有的霉味。这些东西号称全是中南海淘汰下来的旧破烂,其中两张红沙发号称是“林办”的,沙发的旧名牌上还刻着“林办1959-1971”的字样,无从考证真伪;桌子上摆放着老式的黑胶木电话机、老式的绿灯罩台灯、老式的电子管收音机,估计这都是潘家园掏换来的旧货;吧台上茶几上到处摆着毛主席的雕像或是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的瓷雕像——一个娘子军女战士穿着灰色的短裤,单足鼎立,十分暴露地把大腿踢得高高的,胸也十分性感地挺得高高的,一脸正气,目视前方,好象对自己的性感全然不知。据说这是卖得很好的“新红资”的纪念品;酒吧里面的墙上高挂一副经典的“红光亮”画风的大型革命题材的油画,是曾任广西艺术学院副院长的刘宇一1982年历时六年画成的《良宵》,后来毛主席纪念堂请刘宇一又画了一幅12米宽的巨幅油画,挂在了纪念堂的二楼大厅。当初的原作于1993年在香港拍卖,被曾宪梓以836万港币买走。挂在这里的肯定是一副复制品,不过“良宵盛会喜空前”的主题倒是很适合这里的气氛。环视这个酒吧,简直就是一个文革旧物的大杂货铺。

   

 

     
   

坐下后,包博顺手拿过桌上的酒单暼了一眼,对Bartender(酒保、调酒师)说:“有点饿了,先来两杯‘黑猫白猫’,再来两支‘新红资’的雪茄,给我拿贵的那种啊。”

Bartender把雪茄拿了来,用雪茄剪卡在雪茄头上大概衬衫钮扣大小的位置示意给包博看,包博点了一下头说:“OK”。“咔”雪茄头剪好了,Bartender用喷火的雪茄专用打火机帮包博和李伦晶把雪茄点上,还在空气中画着八字把雪茄晃了两晃,然后双手递给他们。

李伦晶看了看这雪茄,发现不是机制的廉价雪茄,是Hecho a Mano(手工卷制)的,看上去不错。上面贴着金色的“新红资”标签,标签上是红色的“新红资”的logo(标志)。这个标志和全国政协的标志很象,两边各三面红旗鲜艳夺目,代表着“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旗帜;中间革命红星光芒四射照耀中国。在标志的上方红色英文大字写着“Red Capital”,下方是金光闪闪三个仿毛体草体中文大字“新红资”。在红五星的光芒下还有一个代表工人阶级的齿轮。

李伦晶端详了老半天这个标志,指着那个齿轮对包博说:“如果是Red Capitalists(红色资产阶级)的话,这里应该放一个Dollar Sign(美元符号),或是Euro Sign(欧元符号),人民币或是袁大头的符号也都行。这个齿轮明明是代表Working Class(工人阶级)的意思吗?那样的话这里不就成了‘无产阶级工人俱乐部’了吗?”

包博真是服了李伦晶了,笑着说:“I服了U了!怎么哪里你都能找出毛病来呢?学问太大了也累人,看什么都有问题。”

李伦晶把雪茄叼在嘴上,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说:“你回国不到一年,怎么也开始用那些小赤佬的语言了?什么‘I服了U’、‘给我一个理由先’。这些星爷的无厘头语言,你是和哪个漂亮小妹妹学的?坦白从宽!”

这些‘后现代文化’的语言确实不属于包博这一代人,这是张小姐她们那些二十多岁80后,看周星驰电影长大的一代人的语言。包博的语言确实是受了张小姐潜移默化的影响。包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李伦晶这么一说,包博才发觉。于是包博赶紧打茬说:“这雪茄怎么样?”

李伦晶吸了一口雪茄,问Bartender说:“你们这雪茄不错啊,是哪里产的?”Bartender摇摇头说:“我们也不知道。”

包博吐出一口烟,替他解释说:“这雪茄号称是仿造Che Guevara(切·格瓦拉)当年送给毛主席的雪茄。所以说应该是古巴的吧?”

李伦晶又抽了一口,说:“格瓦拉送给毛主席的是什么雪茄?估计应该是古巴的Montecristo No.4(基督山4号)。不过这个抽着象多米尼加的,不象古巴的。不过据说Davidoff(大卫多夫)也是用的多米尼加产的烟叶。”

包博笑呵呵地说:“大教授,这两年抽雪茄的水平见涨吗!格瓦拉抽什么也知道,多米尼加的也都抽得出来了。”

李伦晶摆摆手:“涨什么涨啊?老婆根本不让在家里抽烟,学校办公室也不让抽烟。只能和你出来腐败腐败了。”

Bartender把两大杯鸡尾酒摆在了他们两个面前,白色的液体中漂着几缕棕黑色的液体。这就是所谓的“黑猫白猫”,其实就是在牛奶里加上墨西哥香草口味的咖啡酒Kahlua(“卡鲁哇”)和一些Vodka(伏特加)

李伦晶喝了一口,问:“这就是‘黑猫白猫’?这不就是‘White Russian(白俄罗斯)’吗?真是噱头的不得了啊!”李伦晶说得对,牛奶加卡鲁哇和伏特加在酒吧里一般都叫White Russian。

喝着“黑猫白猫”,包博又开始和李伦晶斗嘴:“怎么样?你今天网友见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漂亮妹妹之类的?”

李伦晶又吸了一口雪茄,连连摇手:“真让你说着了。纯粹是浪费时间。看网上这些人贴的帖子都挺有水平的,可是一见面发现怎么都是傻啦吧叽的呢?还漂亮妹妹呢?女的也是傻乎乎的。也不知道脑子都出什么毛病了?稍微机灵一点的,就拿腔作式的,端着那么个劲,一点不自然。给人的感觉不是‘傻’就是‘假’。是不是国内许多网友都这样啊?”

包博“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就和你说是浪费时间吧?!其实,毛病不是出在人家身上,毛病是出在你身上。国内的网友一看你这个国外回来的大教授,名牌大学的博士。以前从来没见过你这么高的高人啊。在你这些光辉的照耀下,国内的朋友马上没了自信,和你见面当然心虚了。又想和你见面攀攀高枝,又怕被你看不起,所以人家自然要装着点、端着点了。拿腔作式是为了好和你这个一肚子洋墨水的‘高等华人’坐在一起喝咖啡啊 !有的人可是花了18年时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啊。我在国内已经遇到过太多这种情况了。哈、哈、哈。”包博话里夹杂着的句子出自网上一篇抱怨社会不平等的文章。

李伦晶的执拗又来了,说:“我可没有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我是平等地看他们啊。”

包博笑得更厉害了,故意抬杠说:“那就更不对了。‘人人平等’的观念是典型的美国人的观念。中国人脑子里天生就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如果你的言谈举止符合国人脑子里那些固有的stereotype(僵化的模式),他们就会觉得你就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个‘牛B大人物’;反而当你没有任何架子,平易近人,他们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和你相处了。他们会觉得这么没架子肯定不是什么有‘档次’的人。以前一个在中国工作的老美和我说起国内的同胞来,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You can’t treat them equally. The more you treat them like shit, the more they respect you(你不能平等对待他们。你越象狗屎一样地对待他们,他们反而越尊重你)。”

李伦晶听了包博这套谬论大不以为然,尤其听了最后这话,简直就是气愤了:“That is totally bullshit(纯粹胡说八道)!怪不得在北京的这帮洋鬼子这么mean(刻薄 、恶劣)呢,原来还有理论了!我就不信……”包博知道李伦晶已经不只是要开始抬杠了,简直就是要开始论战了,于是马上举起酒杯想偃旗息鼓:“信不信由你。喝酒,喝酒!以后你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

其实这套中国人等级观念的东西还是当初老高教育包博的。从那儿以后,包博就铭记在心,而且时常运用于实践之中。包博发现在美国这么多年,许多观念已经在无形中、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被美国化了。不回国不觉得,但当自己在美国生活了十几年之后再回到国内想重新熔入国内社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与国内社会之间已经有了许多隔阂。最最大的格格不入的东西并不是嘴中夹杂的洋文,也不是生活方式的不同,而是观念。比如,人人平等的观念就是这么多年在美国被植入包博脑子里最根深蒂固的东西,而这个观念也是他与当今中国社会发生冲突最多的,包博十分憎恶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不同的等级了。但是国内刚刚富裕起来的这些暴发户所谓的“有钱阶层”为了能使自己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故意在扩大社会的“阶层”差距,炫耀自己的“身价”和“地位”。而许多城市新兴白领阶层和小资产阶级市民阶层为了效仿先富起来的有钱人,也十分虚荣地跟在屁股后面标榜自己的“档次”和“品位”。这两年,随着国内社会财富的增加。社会分化在加剧,虚荣的和伪善的追求时尚的风气愈演愈烈。一本讽刺美国社会等级现象的叫《格调》(Class:A Guide through American Status System)的书竟然成了今天中国社会上许多媚俗人士言谈举止的指南。

包博回国是来挣钱的,不是改造社会的。只经历了一点Reversed Culture Shock(反向化冲击),包博马上便把他“美国式”的观念掩藏了起来,开始迎合国内的这些观念了。你爱面子给你面子,你爱虚荣让你虚荣,我哄着你咱们一起拿媚俗当高雅。也不知道这是海归“本土化”的成功呢?还是中国的悲哀?

包博和李伦晶正说着老高来了。李伦晶一见老高就嚷嚷着说:“这几年你小子一个猛子就没影儿了,原来海归了。昨天Bob和我说你在北京,吓了我一跳。干什么呢?来,来,给张名片吧,也明着骗我一把。”

老高也十分高兴:“我们还能干什么。给人家打工呗?不象你这个大教授,学术精英,躲进象牙塔里,把我们都给忘了。”说着老高掏出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李伦晶。

李伦晶边看边叫着:“看看,看看。就是不一样。大中国区总经理。厉害!厉害!中国人在美国公司里升到你这么高职位的也不多啊!”

老高笑着说:“是啊。职位高了,‘阶级斗争’也就更加残酷了。现在面对的都是‘高级’的敌人,但用的都是同样阴暗的勾心斗角的手段。”

李伦晶颇有同感:“咳!哪里还不都是一样。学校里教授们不也是明争暗斗的吗?干的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一点也不比公司里少,一点也不比公司里光明,还都大知识分子呢!”

包博问老高想喝点什么,老高说:“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说吧。今天北京难得的好天气,秋高气爽,还挺暖和,也没刮风。咱们就坐院子里吃吧。”

包博说:“那好。我去让服务员安排一下。但是咱们人还没有来齐呢。还有一位是李伦晶在UIUC(伊利诺大学香槟校区的缩写)读书时的roommate(室友)。说不定你也认识,我和你电话里说过的。”

老高说:“哦,对、对、对!”他转过头去问李伦晶:“是不是就是同济的那个?个儿挺高的?他叫什么来着?” 边说边拍着脑袋。

李伦晶说:“韩文革嘛!你怎么会不记得了呢?我们在East Green Street住的时候,你不还来找我们一起打过网球呢吗?”

老高说:“对!对!我那会儿好象住在你们前面的East John Street92年你转学去U Penn(宾州大学)了。后来他女朋友也来U of I(伊利诺大学)Ph.D.了,他就搬去和他女朋友住去了。后来好象他们两个吹了,他不是早就回国了吗?一晃快十年没见了。他也在北京吗?”老高记性不错,在伊利诺大学读书的事情几乎都想起来了。

李伦晶说:“对啊,他那个女朋友就是北大生物系那个。后来和别人跑了,好像还是和一个餐馆大厨跑了。那个事情搞他很伤心。他后来回国也有这个原因。”

在来的路上,李伦晶和包博大概讲了韩文革的故事。韩文革和李伦晶在伊利诺大学读书的时候是室友。他们同在工学院,李伦晶读的是Applied Mechanics(应用力学),韩文革读的是Civil Engineering(土木工程)。他们两个又都是90年暑假来的美国,都没有赶上“陆肆”绿卡。老高是91年在费城的爵硕大学物理系(Dept of Physics of Drexel University)博士毕业后到伊利诺大学工学院作博士后的,他们就是那时认识的。

韩文革来美国一年后发现在美国博士毕业找工作更加困难,所以不想再浪费时间继续读博士了,想拿个Master(硕士)毕业找工作算了。但美国大学里的导师为了晋升职称,整天逼着学生读博士。一来是因为博士生是优秀而廉价的高级劳动力,可以帮着导师做科研出论文;二来是因为一个导师带出了多少博士是他们的学术业绩,也是他们提职称的指标之一。所以韩文革和导师说不读博士了,导师很生气。把他的助学金马上给停了。他没办法只好晚上和周末跑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叫“燕京饭店”的中餐馆去打工。当时“燕京”的老板姓卞,是个天津人,人很实在。韩文革和卞老板挺谈得来,于是一点点把怎么在美国开餐馆的学问倒是学了不少。

1992年李伦晶和韩文革硕士毕业找工作。当时小布什他爹老布什刚刚打完第一次海湾战争。战争造成石油价格飞涨,原油价格一路窜升至40多美元,世界经济遭到严重打击。于是92年美国进入了严重的经济萧条。那会儿克林顿还没上台呢,美国公司一拨接一拨的layoff(裁员)员工,到处都是找工作的失业人群,当时的美国就业市场真可谓“哀鸿遍野,触目惊心”!那个时候美国人都找不到工作,更何况一个刚出校门的外国留学生。既没有工作经验,也没有社会关系,蹩脚的英文,听不懂的口音,再加上他们两个人的专业又都是很难找到工作的偏冷门专业。所以找工作的难度就可想而知了。

李伦晶找不到工作,但也不想再读理工了,于是就重新申请学校,转学到宾州大学金融系去读博士了。正好92年的时候韩文革的女朋友被伊利诺大学微生物系录取了。韩文革和女朋友团聚了,于是他就蹲在学校里又找了半年多的工作,也算是陪女朋友读读书了。但最后工作还是没有找到。他找几个朋友借了二万多块钱,在Peoria(皮若亚)盘下来了一家中餐的外卖店,于是跑到那里去开小餐馆了。

皮若亚是美国伊利诺州的第三大城市,是世界上最大的工程机械制造公司Caterpillar(卡特皮勒公司)的所在地。这里是最最典型的美国标准生活的代表。蓝领多,外卖店生意不错。但皮若亚距离“伊大”所在的Urbana/Champaign(尔班纳及香槟市)开车要一个半小时。因为外卖店的生意总是要人盯着,韩文革走不开。时间久了,他女朋友忍不住寂寞就和她打工的一家餐馆的大厨好了,大厨没读过什么书,五短身材,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韩文革的女朋友不管怎么说也是北大生物系的高才生,人又长的漂亮,当时许多人不理解。韩文革自己也不理解。这件事让韩文革伤心透了,自信心大受打击,感觉心灰意冷。于是关了外卖店,海归回国了。

韩文革刚回国的时候正是国内房地产行业热火朝天的时候。他是学土木工程的,于是就和他以前的同学合伙开了一个公司,帮人家搞基础设施项目施工。由于他们做事认真而且很专业,于是生意越做越大。后来承揽了许多大项目的基础设施和配套工程,包括1996年破土动工的北京东方广场项目。再后来,李伦晶就和他失去联系了。如果按当初的势头,韩文革现在的生意应该已经做得很大了。

     
     
   

小四合院中的老枣树下摆放了一张餐桌。桌子上铺的是十分华贵的蓝锦缎桌布。光滑发亮的锦缎通常是用来做被面的,用来当桌布的还是不多见的。所以服务员还要在锦缎桌布上再铺上一层一般的蓝色普通桌布,然后再在上面摆上青瓷蓝花的餐具。包博告诉服务员就安排这张桌子吧。

他们三个人刚刚坐下,韩文革就到了。韩文革一米八个头,人长得英俊潇洒。穿了一件黑色的Burberry(柏帛丽)的长袖T恤,Burbery特有的方格子图案的领子使这件衣服的品牌识别度十分明显。T恤外是一件同样为Burberry的米黄色的茄克衫。现在Burberry在国内几乎是有点身份的人的标志品牌了,当然也是假货最多的品牌。他腋下夹了一个鼓鼓的手包,国内把这种包叫“大款包”。包上有一个亮晶晶的“V”字母的标志,但“V”字外面没有那个椭圆的圈,这是只在中国十分流行的Valentino Coupeau(华伦天奴·古柏)牌子,而不世界著名品牌Valentino Garavani(瓦伦蒂诺·加拉瓦尼),现在国内满街都是Valentino,搞不懂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韩文革后面还跟了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留短头发的年轻人,既像司机,又象跟班,更象保镖。一看韩文革的样子,就是中国生意场上典型的很成功的老板大款。

韩文革进了院子,一看院中间只是一个四个人的桌子就对后面的两个人说:“你们让服务员再给你们找个地方吧。”于是服务员把把这两个人安排到前面去吃工作餐了。

李伦晶和韩文革握手:“找你可真难找啊。如果这次不是Bob挖地三尺一样地把你挖出来。我估计还找不到你呢。还记得老高吗?”李伦晶指着老高和韩文革说。

韩文革和老高握手:“记得,记得。当然记得了。老高吗,怎么会忘了?!最喜欢听老高侃大山了,当年和老高可是学了不少东西。”

李伦晶指着包博对韩文革说:“这是Bob,这次就是他把你挖出来的。”

韩文革和包博握手,说:“通过几次电话了。今天第一次见。久仰久仰!”包博也客气地说:“咱们电话里已经是老朋友了。不过你电话里听上可比你实际人老成多了。”一句话把韩文革说乐了。

大家说笑着落座,李伦晶被包博推上了最上手主人的位置。韩文革坐右手第一嘉宾的位置。包博自己则很谦逊地坐在了最下手的位置。所以点菜自然又是包博的事情了。其实包博坐这里更主要的原因是为了等着一会儿他来买单。包博看李伦晶和韩文革,老高聊得正欢,也不想多打搅他们。一边看菜单一边问了声:“你们有什么忌口的吗?”韩文革和老高明白包博的意思,马上说:“Bob,你尽管点,一切你做主!随便什么都可以。”于是包博叫来了服务员开始点菜。

这里号称是“红色官府菜”,更牛气一点的叫法是“中南海菜”,其实就是老百姓的家常菜,只不过号称这些菜都是前国家领导人们爱吃的,于是每道菜就被加上了一道红色的光环。比如“主席三鲜豆皮”号称是杨尚昆爱吃的,其实就是家常拌豆腐丝;“主席红烧肉”就更可怜了,几块炖肉放一个饭碗里,真和“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毛主席吃的差不多了,还不如解放前富农家过年吃得好呢;“云南湘竹鲩鱼”号称是刘伯承长征过云南时当地人用竹片夹着鲩鱼用碳烤出来犒劳红军的。除了这些“红菜”,其他就是“清菜”了——什么“清朝宫廷菜”,什么“康熙排骨”、“慈禧太后烧饼”、“秋蝉明月”、“宫廷灯笼虾”、“宫满族芝麻鹿肉”、“太极图”等等。

包博知道这里菜量给得少,所以就多点了好几个菜。

韩文革一边拿湿手巾擦手一边说:“这地方还真挺不好找的,也没个标志。这个小胡同还是个单行路,司机兜圈子跑了两趟。要不是李伦晶打电话时告诉我这里门口有一辆老红旗车,我还真找不到呢。”

包博故意戳李伦晶的霉头,说:“这可是李伦晶‘御点’的地方。”

老高解围地说:“这个餐厅在北京的洋人圈和well-heeled Chinese(有点钱的中国人)的圈子里还是有点名声的。他们不放招牌是故意弄出一副Word-of-Mouth Marketing(口碑营销)的驾式,希望制造一种very exclusive(不对外人开放)的感觉,意思就是如果你不是这个圈子的或不是这个档次的,你不知道、也找不到、也不可能来这里。所以才弄得这么遮遮掩掩的,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韩文革笑了,说:“什么东西让老高一总结,就上升到理论高度了。我过几天真要请老高到我那里去看看,给我指点指点啊。”

李伦晶问:“怎么?你也开餐馆呢?”

韩文革说:“咳!说来话长了。还是先听老高砍砍这个‘新红资’吧。”

老高接着说:“这里的洋鬼子老板中国话讲的倍儿棒,一嘴京片子。不但中国话学会了,中国式的吹牛也特别拿手。比如整天吹牛说这里曾经是川岛芳子的故居。可是北京号称川岛芳子住过的地方不下四、五处,谁也没有考证过到底哪个地方是川岛芳子故居,还是这些地方都是这个女特务的兔子窝。所以你就吹吧,保证吹不漏。用点名人效应,加点神秘光环,这么一‘包装’,火了。这洋哥们吹牛的技巧多高!找的这名人也特别准——川岛芳子。既是名人,知名度高,又特神秘,还让人浮想联翩。更主要的,她是个被枪毙的日本女特务,有谁会去考证她的故居啊。”

老高海阔天空地正砍得起劲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站在一旁听得入了神的服务员喊:“唉,怎么啤酒还没上来?上啤酒啊,要冰镇的。”服务员赶紧跑去拿啤酒了。

老高看看服务员走远的背影,嘿嘿地笑了一下,说:“咱们说这些话,可不能让他们的服务员听着。”几个人都乐了。老高真是机警又狡猾!

服务员被支走了,老高接着说:“再比如你说的门口的那辆老红旗轿车,他们老板以前吹牛说那是陈毅的座驾。60年代的时候陈毅是外长,1966年长春一汽第一批生产的三排座的红旗车给他配了一辆。现在门口这辆是70年代的红旗车,尽管外形差不多。”

包博对红色历史了如指掌,马上明白了老高的意思,接过话来说:“陈毅是1969年下放石家庄的,19721月就病逝了。哪儿有机会坐这辆红旗车啊?好象今年九月份重庆车展的时候曾经展览过一辆陈毅的红旗车,当然不是这辆了。我听说这辆车以前是北京军区的。”

老高拉长了语调说:“See(看到了吧)?”

韩文革也笑了:“看来洋鬼子吹中国牛还是功夫不到家啊!这不?还是吹漏了!”

老高说:“所以啊,这也就是蒙蒙不懂行的老百姓。你知道,后来他们老板接受外国记者采访时又改词了,说这辆车是Madame Mao, Jiang Qing 's limo(毛夫人,江青的房车)。以前老吹这车是陈毅的,已经吹漏了。就算没吹漏,也没有多少老外知道陈毅是谁啊。但是‘红都女皇’Madame Mao老外可都知道啊。至少没有人不知道Chairman Mao(毛主席)吧?那么Chairman Mao的老婆知名度也就不会太差了。所以这个名人找的又特别准。Right on target(正中要害、十分精确)。可见这老外也是当着什么人说什么话。反正无从考证,吹呗!”

李伦晶笑着说:“这叫老外骗老外,一骗一个准。和中国人骗中国人一样厉害。”

老高说:“老外要是骗起中国人来比中国人骗中国人更厉害。尽管漏洞一大堆,但问题是咱们‘善良’的中国人民就是乐意相信洋鬼子的。如果我开个餐馆弄两个30多岁的厨师,楞说这是当年毛主席的私人厨师,谁信啊?人家这里就敢号称厨师都是中南海跳槽过来的,曾经给谁谁谁做过饭,厉害吧?所以下次如果你要是在国内想吹牛,找个洋鬼子来替你吹。保证比你自己吹力度大,效果好!”老高的话说的大家哈哈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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